初秋的陕北已是万物凋零，唯有漫山遍野的红花荞麦正是开得精神的时候。
白家湾村在东边，上峁子村在西边，两个村中间刚好隔着一条无定河。黄土高原上的河流每到夏秋汛期的时候，泥沙混着降水冲入河里，河水往往浑浊不堪。可是，陕北的天气大部分下大雨的时间不多，因而无定河在一年四季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清澈的，只是河水比不上南方河流的气势，它就像一个不温不火c不急不躁的修行者一直安静得穿过万千沟壑。
上峁子村头有一株硕大的吊枣树，村民们都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年龄，就连村里七八十岁的老头子都模糊不清，在回答旁人的提问时总是说：“俺小时候这棵树就这么大，俺记得那年俺光着屁股在树下打枣，害得俺娘半天找不到俺就用荞麦杆子追着俺打哩。”
现在正是红花荞麦盛开之时，吊枣也正又肥又香。无定河依旧自西北向东南没日没夜地流着。上峁子村人口住得稀稀拉拉，远不如白家湾村住得密集。现在已是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五个年头，上峁子村的王大海刚从地里忙完农活回到家，母亲就告诉他让他赶紧去镇上割五斤肉回来，说是看家的隔壁白家湾村的二柱要和他家里人来看妹子惠妞来了。大海心里不禁犯嘀咕：“怎么来的这样快？”
惠妞今年已经十七岁了，两条黑黝黝的细长辫子从头上一直垂到胸前，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可真让人心疼。惠妞常常微笑，她右脸颊上的那个酒窝子在笑的时候简直比蜂蜜还甜。村里村外的老婆子见到她都会忍不住”啧啧“赞道：“这闺女长得可真俊啊！可惜书念到这会儿功夫就落下了，要是能多念些书，肯定是俺们这个窝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二柱今年六月份满二十岁。陕北的太阳晒得他皮肤黑黑的，然而，一口牙齿却白得像雪一样。二柱家里老母亲在二柱十七岁那年就一直托媒婆子到处给二柱说亲。只是那些人家要不是嫌弃二柱家里穷的叮当响就是嫌弃二柱傻傻愣愣的模样，以至于二柱到现在都记不清母亲到底给自己说过多少门亲事了。这次母亲又拖媒人到隔壁村给自己找对象，而且据说对象是一个初中就要毕业的女孩，他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自己小学都没毕业，她怎么瞧得上自己？
其实，惠妞还在县里上初三第一个学期的时候，她的班主任数学老师就已经在帮着她张罗人生大事了。这位班主任老师这样做倒不是不希望惠妞考个高中，而是因为她知道惠妞家里真的很贫困，就算考上高中了又怎么样？学费该怎么办？自己可以资助她一时半会儿，可是总不能从初中一直到大学吧。或许，给惠妞找个好婆家才是对惠妞最好的关心呢。惠妞的体育成绩很好，每次县里面的体育比赛她都能拿前三名，五十米跑步c立定跳远是她的强项。她为学校和班级挣过不少荣誉，所以，虽然他的学习成绩不是特别好，班主任老师却依然很喜欢她。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热爱体育阳光向上的女孩却从来没有和自己班里面的男生说过话。惠妞从小到大，除了和家里父亲c大海哥说过话外，好像真的没有和其他异性说过话。用惠妞自己的话说：俺娘从小就把俺关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更不许和陌生人说话，所以到现在我见到班里的男同学都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害怕羞得很，干脆扭头走掉好了。
惠妞班主任有一个妹妹是二柱一个远房表哥的婆姨。经过惠妞班主任的介绍，二柱表哥和嫂子找到二柱母亲，说是有一个他们隔壁村的小姑娘眼看马上就要初中毕业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二柱也刚好到了娶婆姨的时候，让二柱家考虑考虑。二柱母亲喜得眉开眼笑，说：“哎哟，隔壁老王家闺女都长这么大了？好好好，我一定让二柱好好准备准备。”
惠妞是个羞得很的姑娘，惠妞母亲每次找她唠叨：“妞儿啊，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该是找个婆家的时候了，娘像你这般大的时候都有你大海哥了。咱这条件也就这样，你也不要挑挑拣拣了。”惠妞每次都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喃喃道：“全凭爹娘c大哥做主！”
二柱和家里人提着白糖c红枣等诸般物事从家里出发，沿着村里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向西走到村口，跨过无定河，走过老枣树，进入上峁子村。几个人前前后后穿过几户人家，来到惠妞家门前。二柱从来没见过惠妞，惠妞也从来没见过二柱。二柱这次感觉还远不如前几次紧张，心跳也和往常一样，自己给自己在心里打着退堂鼓：“反正又不成，顺了娘的一番心意就好了。”惠妞娘迈出门槛欢迎二柱一行人，惠妞当时正和几位本家长辈在正屋聊天，她突然听见外面来了几个人，听母亲和他们说话的语气好像是母亲这几天老向她提起的”二柱“这个人带着人到她家里来了，顿时一颗心不由自主地乱跳，她一把从凳子上跃起，也不理会嫂子叫她，撒腿就想躲进自己的闺房，可是二柱和他家里人马上就要进正屋了，她最后躲进了离她最近的厨房里，蹲在灶下，一声不吭。二柱几人坐在惠妞家正屋，和惠妞的家人不停寒暄。惠妞也没有听清楚母亲和那几个人说了些什么。只是从那几人嘴巴里老是说一些什么二柱是个实诚的孩子啦，二柱种地是一把好手啦，二柱家有七八亩地啦，其它的也不是很清楚。惠妞一直沉默着，双手不停上下摆弄着自己的两条小发辫，心里就像闯进了一头小鹿，砰砰砰地停不下来。她寻思着：“现在来的这个小伙子就是爹娘给俺找的对象么？俺都不知道他长啥样？娘说他是个可靠的孩子，这话应该不假罢。可是，他到底长啥样呢？”一想到二柱的样子，惠妞很想站起来透过门缝看看他到底是个啥模样。惠妞脚跟刚离地，心中又是一阵害怕，竟情不自禁又蹲下来。惠妞双颊绯红，一会儿看看地上，一会儿看看房顶，她不知道该不该从门缝里偷看他一眼。她又在心里说服她自己：“还是看一眼吧，就一眼。”这次，惠妞已经下定决心偷看二柱一眼。“看一眼又不是盯着他瞧，别人又怎么知道我看了他一眼？”，惠妞又在心里鼓励自己。她终于准备站起来从门缝中看二柱一眼。惠妞咬紧嘴唇，脚踝再一次缓缓提起，渐渐地，她整个人半蹲着身子，眼神一动不动看着门缝。突然，一双眼睛看着惠妞的眼睛，刹那间，惠妞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又害怕的猛得蹲下了。她不知道这双眼睛有没有看到自己，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祈求默念，千万别被看见啊，真是不希望被看见呢。惠妞再也不敢往外面看了，这次她不但吓得心噗噗跳，而且脸上比先前更晕红了些。惠妞在心里叹息一声：“唉，俺还是不看的好。一切都凭爹娘做主。”惠妞又想：“俺真的要做二柱的婆姨么？可是俺还不想离开爹娘c大哥呢，虽然二柱家就在邻村不隔五里地，可是，可是，终究不再是一家人了。”一想到这些，惠妞眼眶儿也红了，簌簌落下泪来。
好不容易熬到二柱他们走了，惠妞娘把惠妞从厨房里叫出来，说到：“你这孩子真不懂礼数，别人主要就是来瞧你的，你却躲着人家。唉，都怪俺从小不让你和旁人接触。”惠妞眼眶仍就红红的，一把扑进母亲怀里，放声哭了出来。母亲安慰着说：“俺的娃呀，娘知道你很难过，可是天下闺女总是要嫁出去的人。你放心，你要是嫁了二柱当婆姨，爹娘会常常去瞧你的。”惠妞伸手拭去泪花，默默地点点头。惠妞终于开了口：“娘，那你和爹c大哥的意思是什么？是答应了么？”惠妞娘拍着惠妞肩膀，说：“你爹要和你二伯还有两个舅舅商量商量，三天后再告诉二柱爹。”
三天后，惠妞家里人同意了这门亲事。据说惠妞爹看中了二柱这个小伙子忠厚老实，家里贫点就贫点，只要待闺女好也就提不出更大的要求了。
秋天转眼过了，漫山的红花荞麦也随着东风逝去。就在这个冬天的正月初六，二柱家正式向惠妞家提亲下了聘礼。惠妞也正式成了二柱未过门的“媳妇儿”。然而，就算是这样，就算隔得很近，就算经常碰面，这对可爱的年轻人还是没有说上一句话。
正月十五县上有庙会。二柱几个发小鼓动二柱带上惠妞去城里看庙会。二柱犹犹豫豫，扭扭捏捏，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二柱发小激将他，说：“我们看惠妞是你未过门的婆姨是假的吧，说不定惠妞爹娘早就把惠妞许给别人了呢。你就知道吹牛！”二柱是个憨憨的直性子，气不过，大叫：“带上就带上！”二柱回到家托村里一个小孩子把逛庙会的事说给惠妞听了，惠妞用笔写了一张纸条交给那个小孩递给二柱，二柱识字不多，查了半天以前的字典才终于认清了惠妞写的字：
二柱哥，俺本不愿意和你一起去县上看庙会，可是俺娘叫俺一定要和你一起去。俺只好答应了俺娘。可是，俺不能和你单独去，俺会叫上俺嫂子。去了县上，俺们还要去找俺初中的李老师。你也可以叫上人俺们一起去。
二柱看完纸条，顿时也轻松了，因为他也正在为他们单独去看庙会发愁呢。他是个质朴的汉子，有时口头逞能也还罢了，真要是去做那些让他觉得难为情的事情的时候还是难免发窘。惠妞这样说最好不过，省得他慌慌张张的。二柱决定叫上他嫂子和姑妈陪他一起去县城看庙会。
正月十五这天，惠妞到了县城，先是去李老师家坐了一会儿，当班主任老师听说惠妞年尾就要结婚，高兴得连连叫好。惠妞一人辞别老师后，和二柱以及她的各自的嫂子还有二柱姑妈一共五人一起逛了庙会。往年的庙会必定到深夜人们才散去，今年的庙会却不知什么原因人异常得少，还不到下午三点半，人就已经散的差不多了。惠妞等五人走了大半天，累也累了，饿也饿了，走进路边一家臊子面馆各自吃了一碗面。吃完面，二柱姑妈把面钱付了，又递给惠妞二十块钱。惠妞直推不要，二柱嫂子也递给她五块钱，可是惠妞还是坚持不要。这时面馆子里刚好有一个白家湾村的村民也在吃面，看着二柱他们笑道：“二柱，你怎么不给你媳妇儿钱啊？”二柱尴尬一笑，侧过脸说：“我没有哩。”
回家的路上，惠妞c二柱始终不敢瞧对方一眼。也不知道和他们一起出来的家里人使了个什么神通，不是说忘了还有一件事没办就是还有件东西忘了取，最后终于找借口把他俩单独凑一块了。他俩糊里糊涂的终于单独在一起了，两个羞羞答答的年轻人坐上县里到镇上的车，惠妞坐在二柱前面，感觉要是和二柱并排坐一起都难为情死了。惠妞心里阵阵慌乱，面对着这个注定要跟一辈子的男人心里老是七上八下，心中有一点害怕，夹杂着一丝甜蜜，她的心就像一碗臊子面一般色彩斑斓。她假装看窗外的风景，可是车窗外到底都有些什么风景只怕就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显然，她对爹娘给自己挑的这个“掌柜的”很是满意。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她有多么幸运呵！古来“父母之命c媒妁之言”的婚姻背后充满着多少泪水与不幸。我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更适合惠妞的人，可是在那个时候还有谁能取代二柱的位置呢？没有人在没有的时间没有的地点遇上惠妞，所以二柱也是世界上幸运的人。所以，两个幸运的人加起来就是一对幸福的人！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镇子上了，太阳还未落山，刚好留在山鞍的地方，就像是被一双手掌托在手心里永恒的花火。惠妞还是一直低着头走在前面，二柱奋力直追可又不敢靠得太近。快要到两个村子的中间地段了，也是两个年轻人该各自回家的时候了。惠妞终于抬起头，转过头想要说一句再见的话却终于还是没说出来。二柱凝视着惠妞美丽的容颜，脑子顿时就像是喝了两斤二锅头，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股大大的勇气，对着惠妞说：“我们能到河边坐坐么？”惠妞先是一愣，仿佛没听出二柱说了什么，然而最后还是咬咬嘴唇点点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比蚊子声音还细的一个答应，——“嗯”。
这次二柱想要更靠近惠妞一点，不过惠妞还是远远和他隔开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无定河水边，惠妞坐在一块大石板上，一会儿弄弄流着的河水，一会儿用手放在眼眶上看看美丽的夕阳，一会儿又摆弄着自己的辫子。二柱坐在靠她不远的地方，瞧着惠妞沉默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一步一步挪到惠妞身边。这次，惠妞心中那道对旁人无形的排斥竟然神奇的消失了。她没有离开还是一动不动坐在大石板上。是不是在惠妞心中二柱已经不再是“旁人”？是不是惠妞心里那初开的情窦终于战胜了世俗的束缚？是不是惠妞已经决定好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眼前这个人？这时，淡淡的夕阳刚好把一抹余晖投在惠妞的脸上，惠妞原本红红的脸蛋显得更加娇艳。二柱看得痴了，心中再也抑制不住一股冲动，心下想：“就让这一刻像无定河流淌着的水永不停息吧。”不停息的美丽啊，它便是永恒。二柱忍不住就想拉一下惠妞的手，再在她脸上轻轻吻一个。他缓缓抬起左手，然而却又还是停顿在半空不再往前，最后又缓缓缩回去了。我们不知道此时此刻二柱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是从他的眼神里仿佛得知二柱正在告诉无定河水，他这样安静地瞧着自己的心上人就已经足够了。
两个年轻人还是一言未发，只是欠缺着两颗心的最后的隔膜还没有被打破而已。惠妞还是先二柱一步走向回家的路了，二柱紧紧跟在惠妞身后直到两个村子的岔路口，他看着惠妞的身影直到隐没在那棵吊枣树后。
时间一天一天过，就像无定河那清清的河水轻轻地流。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春天去了又来，已是到惠妞与二柱喜结良缘的季节。两个人通过一年的熟悉，早已没有了最初彼此的那份生疏和羞涩，他们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一家人，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惠妞与二柱的婚礼极其简单，只请了双方的亲人。二柱家里一贫如洗，在他俩婚礼这天，惠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你家里是个啥样，俺跟定了你。俺既然决定挨你一辈子，就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你家里穷就跑掉的念头。”
清清的无定河水依旧轻轻地流，漫山的红花荞麦开了一茬又一茬，转眼又过三十年。
惠妞和他“掌柜的”已经在前年当了爷爷奶奶。虽然现在他们不是中国最富裕的阶层，但是一家人过得踏踏实实，做点小生意，生活倒也知足而幸福。
清清的无定河水啊，你就永远轻轻地流下去吧，请别忘了把村口那棵老吊枣树和那些灿烂了整个初秋的红花荞麦在满天繁星下一起许过的愿望放在纸折的小船儿上随着你流到更多更多渴望简单幸福的人身旁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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