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漂泊多年，我已是多年未回老家过年。今年这个年似乎来得比往年都早，空气里散发着浓浓的年味。只是我的两鬓沾染上了一些岁月的霜花，内心总是静静的，仿佛周边的物事和我无关。若非母亲催促我今年一定要全家团圆，兴许我还躲在山城的某个角落冷冷地看着空气的冰冷和烟花爆竹一瞬间迸发出的温暖相互交织，两相比较，估计我还在这冷与暖交错的季节里品味着生活的艰辛。
回家第二天，母亲兴高采烈地告之我要去“吃酒”，是门“红事”，让我换洗换洗，把稀松的胡渣子刮干净，这一头长发也得好好洗一洗。原本我是不愿意去凑那热闹的，不过想一想这是喜事，而且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参加过喜事了。朋友结婚，我找理由推脱，亲友建房，我也只是汇一笔款过去。想一想，曾经的只是属于别人的而我却无福消受的热闹，现在我也该好好走一遭了罢。参加喜事，沾沾喜气，冲一冲自己身上的戾气，这想来也总是好的。
邻村王家堡，就在我们村子对面不远的地方，一座鹅公山横跨在王家堡和我们之间。原本很近的两个村子由于一座小山的阻隔，似乎便成了“桃花源中人，老死不相往来”。不过“吃酒”这种喜事那是必须得大张旗鼓地宣传的，哪怕主人没有一家一家地通知，也必须得委托亲朋好友一传十十传百，最终还是会传到你的耳朵里：“村头老丁家月底得了个大胖孙子，这个月十七要吃酒”c“刘老二家上个月新房建成，这个月初五吃酒”c“闪闪家下个月二十五接媳妇，吃酒”总之，凡是只要沾亲带故的，你总是逃不脱要沾沾主人的喜气。
我没有和母亲一行人走，我带着惺忪的眼神，慵懒地爬起来，百无聊赖地穿衣c洗漱，也没有完全遵照母亲的吩咐，一脸胡渣子坚强地附着在我脸上。我推开房门，望着鹅公山，山顶冒出一阵阵白烟，也有瞬间的光亮在烟雾里绽放，我不禁笑了，这原来是隔壁的“喜事”在空气中散播。一阵阵烟花的爆炸声钻进我的耳膜，我倒想好好去主人家沾沾新年之前的喜气了。还记得幼时，我们一群顽童最是喜欢的就是“喜事——吃酒”，有好吃好喝的东西自不必说，最令我们向往的还是主人家未燃尽的鞭炮，我们从地上拾来鞭炮，偷一支烟点上，或是炸稀泥或是扔向半空玩儿，最有趣的当属在大人屁股后面放一炮，于是大人就追着我们跑。我好不容易从童年的趣事回忆里走出来，倒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主人家讨杯喜酒c沾沾喜气了。
母亲先走一步，她告诉我这是王家堡的王老汉家有喜事。当我还在床上左右为难要不要起床的时候，母亲的叮嘱就开始了：见到谁该怎么称呼？见到谁又该叫什么？快四十出头的我在母亲眼里还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无异。
王老汉？这个名字有点印象，那还是幼时我们一群顽童偷他的西瓜被他放狗追的故事。我抖抖精神，决意要去王老汉那里寻点童年的乐趣，顺便喝杯喜酒，将自己身上的慵懒颓废抛到九霄云外。
转过鹅公山，王老汉家映入眼帘，洋气的三层小洋楼，白色瓷砖反射着朝阳的光芒，一栋屋子仿佛在外面镀了一层金子，流光溢彩。一对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门上也贴上了醒目的红色对联。在王老汉家的院子里，人山人海，有的洗菜有的打牌还有的布置现场，甚至还有一些小孩子玩着当年我们玩的玩意儿，我倍感亲切。就在我忙乱的眼神还来不及停歇的时候，王老汉家再次被烟花爆竹的白雾包裹，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这阵仗我已是多年未见了。我一下子不适应，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不过就算是遮住了耳孔，“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还是一阵又一阵地钻进脑子里。我心里一声赞：嘿，这王老汉家究竟是哪一门喜事？这阵仗可真是了不得啊！
在家的时候我问过母亲，母亲却说她也不知道王老汉家这回的“喜事”是哪一出？只记得王老汉的三个儿子都结婚了，小儿子去年冬天就办酒席了，一个女儿也早在前年嫁出去，而且也轰轰烈烈地大办过一场。说是王老汉办寿诞吧，可是村里村外都知道他是五月的生，看来这只剩下一种情况了：那就是王老汉的小儿子喜得贵子了！
我一想到这里，心情顿时舒畅起来，脚下的步子也不知不觉地加快。我向来是喜欢新生命的，我喜欢新长的嫩芽，我喜欢刚降生的小狗，更不必说刚出生的新生儿了，凡是新生命的降临都能在我的心里荡起一阵波澜。
我终于还是踏上了王老汉家的院子。我一走到院子里，便有人说道：“这不是隔壁村那个在外面写小说的寿儿吗？”也有人道：“搞文艺的和我们乡巴佬不一样，头发都披肩了，一看就是大艺术家。”还有人道：“在外面写了这么多年小说肯定挣了不少钱吧，待会儿铺开桌子咱们来好好赌一把，哈哈哈~~~”对于大家的热情我很是“感动”，也不去分辨这是挖苦的言语还是赞美的溢词，我报之一笑，微微点头，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了下来。围在我身边的人也快速散去，大家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我习惯性地注视了一下王老汉家正门的对联，上联是“吉年贵胄喜添子”，下联是“好岁福门乐招财”，左右厢房上贴得对联也是和“添子”有关的对子。我心下一想，看来母亲的猜测是对的，王老汉家小儿子喜添贵子了，难怪办得这么热闹，场面这么宏大。我坐在椅子上很久，却许久没有见到王老汉的身影。我只记得王老汉年轻的时候是个光头，他总是牵着一条大黄狗晚上在他的瓜地里睡觉，遇到我们这些偷瓜贼的时候就先大骂几声，然后放狗咬人。那时候我几岁，他三十几岁，现在想来他七十多岁了也还是个光头吧。前些年回来的时候也偶尔碰见他，他总是叼着旱烟，我一声“王二叔”，他便裂开嘴巴笑。我于是开玩笑：“你现在还会不会放狗咬人啊？”王老汉嘿嘿一笑，道：“你们这些娃娃坏得很，要吃瓜先找你妈，拿到钱后再来买，当贼是要不得的。”
我试图在人群里搜索这位“王二叔”，可是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哪有一个光头的影子？我想大约是王老汉现在忙得很吧，还没空出来招呼这些客人。我看见一群人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挂账”，我也凑了过去。我们这个小农村和全国各地的风俗也许有差别，但是全国人民有一样共同的习俗在我们这儿当然也有——别人有喜事，客人当然不是白吃白喝，那得“随份子”。想必份子钱是全国人民都知道的，而且人人喜闻乐见。我挤入人群，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我看了一下记账簿，上面最少的别人都是两百，最高的有五千。我一下子涨红了脸，又从兜里掏了半天，尽是些十块五块的零钞——由于才疏学浅，出版的小说没人读，更没人买，所以连自费出版的费用都还亏损着。不过我实在不好意思，又悻悻地挤出人群，额头冒汗，数着褶皱巴巴的零钞，一百一十四块，加上我那一百也刚好达到最低标准了。我小心翼翼地把一百零钞叠成一沓，鼓起勇气又挤进人群，虽说一百零钞看着没有一张一百块的有面子，但是好歹是等价数目，于是我还是勇敢地“随了份子”。记账员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回答道：“寿儿。”“多少钱？”我道：“两百。”于是我把一张一百的和一沓一百的递过去，记账员接过钱细细数了起来，数了一会儿后，高声唱和道：“白岩村白寿儿——两百——”
我看着记账员把我的名字写在礼金薄上后，心里顿时放下一块石头，轻松不少。
下午，宴席开始，照例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人们围坐在圆桌旁，十人一桌。我们开始吃饭，先上酒水，后上菜。我看了一下酒水的名称，知道这种酒在乡下一般人是喝不起的，而王老汉居然拿它出来招待客人，足可见王老汉的诚心诚意了。上完菜，我默默地数了一下，一共二十四道菜，鸡鸭鱼肉样样不少，一时间我竟然联想到满汉全席。
我很少开口说话，我低着头吃饭。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各位乡亲们，欢迎大家今天来到王志鹏家的喜宴上。今天是个晴朗明媚的好日子，今天是个喜庆祥和的吉祥日子，在这个与天同庆的日子里我谨代表王志鹏先生对于大家的到来表示最衷心的感谢，对大家的光临表示最热切的欢迎！下面，让我们有请我们的王志鹏先生对大家讲话，大家鼓掌欢迎！”在众人的掌声里，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光头老汉满面油光，笑盈盈地对大家四方作揖。我顿时乐了，这不就是王老汉吗，他还有一个如此正规的姓名——王志鹏先生倒不是我所知道的。于是，我放下手里的筷子也准备认真聆听一下我们“王志鹏先生”的高言。只听见他说道：“诸位辛苦了，鄙人话是不怎么会说的，只是今天这个喜庆的日子把我们大家召集在我王老汉的家里，我倍感荣幸。大家吃好喝好玩好待会儿再赌好，谢谢大家的光临。”我瞧着王老汉圆润的身体，突然很想去看看他的小孙子，爷爷如此，孙子也肯定是个大胖小子。
在这个如此喜庆的场合，我确实沾了喜气，之前的颓废似乎真的一瞬之间一扫而光。
突然有客人道：“王老汉，把你大胖孙子抱出来让大伙儿瞧瞧。”王老汉微笑不语，用手捋着胡须。又有人道：“王老汉，你就把今天的小皇上请出来让大伙儿见见龙颜呗！”王老汉还是笑着不语，看着自家门上的对联摇头晃脑地默念起来，似乎很满足为他写这副对联的师爷。还有人道：“莫非你担心我们这些人要抱走你的孙子？”说完哈哈大笑。王老汉还是只笑不语，招呼着大家喝酒吃菜。来的客人其实都不知道王老汉家又有什么喜事，只是王老汉发出请柬，说是家里最近又遇上了一场好事，请大家务必赏光云云。于是大家这才赶来参加王老汉家的喜事。来的客人看见王老汉好像并不方便把孙子抱出来让大家看看，也都不勉强，毕竟不能喧宾夺主。
晚饭过后，没喝酒的女人c小孩都基本散去了，只剩下还在喝酒的男人们仍在扯着嗓子猜拳喝酒，借酒怡情。还有的男人喝完酒就找来一张大桌子，趁着酒劲赌牌九。我原本也想早点回去赶最近的一篇稿子，不过想到既然好久没有遇上这么大阵仗的喜事，倒不如再多待一会。更何况眼前的民俗也是自己以后创作的时候也许能够用上的东西，于是就又找了个角落坐下来，静静地欣赏着眼前的“憨态可掬”。
我听着男人们的吆五喝六声，坐在一盆火盆前取暖。就在这时，王老汉从正屋出来，走路东倒西歪，明显是酒劲上头，原本红润的脸更加灿烂。只听见王老汉高声叫道：“走，我们去见今天的主角儿！你们不是这么想看他吗？走走走，我现在就领你们去！”在他一旁有个年轻人扶着他道：“爸，你喝多了，快回去睡着吧。”说完就要把王老汉往屋里拽。王老汉打个饱嗝，伸伸脖子道：“我没醉，谁说我喝多了？”我很快站起来，想要一睹王老汉小孙子的“龙颜”，有些打牌的男人也暂时停止了打牌，凑过去道：“好好好，我们看完你的孙子再打牌。”王老汉一把推过他儿子，踉踉跄跄地从正屋走下几个石阶，站在院子里。众人都很惊奇，怎么他不把大伙儿领上楼看孙子或者把孙子抱下楼让众人瞧瞧，反而走到院子里来了？
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更让自己觉得惊奇的事情发生了，王老汉领着大家既没有上楼也没有停在原地，而是径直朝院子旁边的一个猪圈走去。我怀着好奇心跟在众人后面，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起来：难道王老汉的孙子正在厕所拉屎？不过这也不符合道理啊，婴儿有尿不湿，哪里都可以拉屎撒尿的，这个疑惑反而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走在众人后面，只见王老汉倚在猪圈上得意洋洋地笑道：“月月有平安，一下子就来了十二个！”我听不懂王老汉在说什么，只好又使劲往前挤，终于挤到猪圈旁，往里一看顿时闪瞎了我的眼睛：只见一头大黑母猪躺在猪圈里，身上却穿着一件和王老汉身上颜色一模一样的衣服，一边睡觉一边哼哼，在母猪的肚子下，有一窝白花花的猪崽子在争先恐后地吸奶，身上也穿着红艳艳的小衣服，衣服正中间还用金线绘制着可爱的小猪图案。这一幕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难道王老汉的孙子就是这一窝猪崽子？
原本我以为身边的人看见后也要和我一样不可思议，谁料到他们表情平静，就像真把这些猪崽子当做王老汉的孙子了一样。里面有的人竟然啧啧称奇，赞道：“这一窝又白又胖的猪崽子长得真好，比刘老三家那两只羊羔可爱多了！”还有人接口道：“怎么不是呢？还比白闪闪家那只母牛去年生出的牛犊子漂亮多了！”王老汉听着众人的夸奖不禁眉飞色舞，笑着道：“我家这窝猪崽子一共十二只，是这头老母猪这么多年来一次性产下最多的一次。你们快瞧，这些小家伙多么好看，所以我得请上大家伙也来看看。我不惜花重金置办酒席，为的就是让大家来沾沾我家这窝猪崽子的喜气啊！”众人看完王老汉的“孙子”后又回到桌上继续吆五喝六地打牌，似乎对于王老汉办喜事的原因不闻不问，管他是人也好是猪也罢，反正大家早已经习以为常！
众人都散去了，王老汉也得意地加入了推牌九的行列，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呆呆地倚在猪圈旁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不远处的八仙桌上的礼金薄为什么没人收走，我瞧了一眼蠕动的猪崽子，又看了一下金光晃眼的礼金簿，似乎心头的一个谜团正在悄然揭开。
独自回家的夜晚，空气中似乎飘散着的是凝固的霜花，我浑身上下感觉被一股寒流包围。天幕上出现的星辰散发着微弱的冷光，我似乎找不到热源的方向。此时此刻，中国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村庄还在被这冬日的寒冷包裹，我不禁打个寒战，取出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唯有打火机微弱的火苗才能温暖我这在冬日里的一整颗心的严寒。
然而，不管再严寒，毕竟到了岁末，家家户户都沉浸在这充满年味的喜庆里。可是这个年刚过完，我就迫不及待辞别家人，背上一个行囊，行进在离开的路上。突然，我于心不忍猛一转身，看见自己的故乡似乎依旧沉浸在无休止的“喜事”里。我叹一口气，看看脚下的路，于是当我再一抬头，我的目光望向了大山那头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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