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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作者:唐德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在当时独守孤岛的黄埔蒋校长看来,可能是荒唐透顶,但是在北方的奉张父子眼光中,孙文还是够朋友的。当他们十月底打垮吴佩孚之后,有志以武力解决长江各省时,远在两广的「孙文」(「孙文」是当时北方军人对中山的习惯称谓),还是要jiāo结的。所以奉张当时也欢迎孙文北上,是有他父子自己的主意的。

    可是我们这位国父却是一位私心极少的正人君子、爱国者、直肠人、理想家,甚或「大pào」,他的考虑虽然全属空想,却是从民族整个利益出发的。正如他在后来的「遗嘱」上所说的,他应约北上是有「两大主张」的。这两大主张便是:开「国民会议」及废除「不平等条约」。

    中山先生要开个什么样的「国民会议」呢?像「民元国会」或像他自己在广州搞的「非常国会」(一九一七),或是「安福国会」(一九一八)?或段氏正在搞的「善后会议」(一九二五)?抑或是像国共两党后来所搞的「扩大会议」(一九三○)、「国民参政」(一九三八)、「人民政协」(一九四九)、「国民大会」(一九四七、一九四八)、「人民大会」(一九五四)?他老人家并没提出具体方案。纵是提出了,历史也会证明它是一场无用的闹剧。至于「废除不平等条约」,则更属空想。那时神州大陆,各省均在关门砍杀,遍地qiāng声。那些战败了的军阀官僚,都还要靠「不平等条约」体制下的「使馆区」(东jiāo民巷)和「租借地」(旅、大、南满日本站、威海卫、九龙,甭说香港和沿海沿江的租界)亡命存身呢。那些战胜者,也要靠这些地方去吃喝玩乐呢,「废除不平等条约」,岂是中山号大pào一放,就可立刻做到的?

    不过在我们的民国时代,朝政失纲;在野者总比在朝者有舆论声望、有道德权威。他可喊口号、讲大话、唱高调以赢得全国喝彩而成为「君子」、「圣人」,名满天下。何况中山的确是当时中国最高层政坛上唯一的「现代人」(Modern Man),和无私忘我的圣徒(Saint)。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所以中山先生当时在中国声望之高,是举世无匹的,虽然他所唱高调之不切实际,也是与他的声望成正比的。因此当他在一九二四年(民国十三年)除夕抵京,至翌年三月十二日病殁,在全国的爱国情绪上,是打了一剂强心针,而在实际政治作用上,确未泛出应有的涟漪。奉张父子对他也就不太重视了。

    张作霖「武力解决」的腹案

    「北京政变」后,张作霖对时局的腹案,显然就比孙中山的实际多了。张搞的是「qiāng杆出政权」,用武力统一中国。「武力统一」这四个字是段祺瑞在搞「安福国会」(一九一八)时发明的。继之而来的接班人是吴佩孚;吴之后才是张作霖。其实奉张之后,蒋、毛二公所搞的还不是「武力统一」?反观我国三千多年的历史,哪有什么「和平统一」这回事呢?所有「分久必合」的现象,都是「武力统一」的结果嘛。民国哪能有例外呢?

    作霖当时的腹案分明是:屯重兵于华北,压制冯玉祥,最好能不战而屈之。然后招降或中立那善于观风的山西阎锡山;再挥军南征「以武力解决长江各省」;消灭直系的残余势力,如盘据沪宁一带的齐燮元,闽浙一带的孙传芳;甚至包括仍然寄生于武汉、洛阳一带的吴佩孚本人。长江既已在掌握中,则华南、西北,不难传檄而定也。事实上奉军于一九二五年春季南征,便是循这条腹案脉络前进的。

    张少帅的震主威权

    这次奉军(第三次)入关南下的编制,是自「东北陆军」中编出六个「军」,由姜登选、李景林、张学良、张作相、吴俊升、许兰洲分任第一至第六军军长。每军之下各辖三至六个「旅」及若干「独立团」,如pào兵、工兵、辎重兵等等。另加空军、海军由少帅张学良直接指挥。六个军的总人数,盖有二十余万人。

    在这六军之中,再以最精锐的一三两军合组「一、三联军司令部」,以张学良为司令,而以第三军副军长兼第六混成旅旅长,也是当时奉军中最具现代化头脑和最干练的将才郭松龄为副司令。二次直奉战争后,奉军再次扩编;改旅为师、改军为军团。改「一、三联军司令部」为「京榆驻军司令部」,驻天津。直辖步兵六师十二旅,骑兵一师两旅,pào兵两旅,工兵一团。少帅张学良任第三军团军团长兼司令,郭松龄副之。共有步骑pào工辎各兵种七万五千人。奉军六人军团的张家父子兵之精华,悉在此中矣。张学良若非「少帅」也就权高震主了。

    至于「京榆(或作津榆)驻军司令部」设立之确切日期,当事人如张汉公(张学良字汉卿)本人及郭大鸣(松龄之弟)等之「回忆」及诸史家著录,均略有出入。盖「军团」之设立,「司令部」之改制,均发动于一九二五(民国十四)年春,而完成于同年九月也。

    奉军南征与诸将分封

    可是当奉军于一九二五年春季沿津奉、津浦南下,志在以武力解决长江各省时,少帅这支奉军主力并未动用。它的主要任务显然是稳定华北、控制北京,并监视正在迅速发展中的冯玉祥的「国民军」。

    至于奉系其他次级部队和杂牌军的首领,则随奉系地盘之扩张而就地分封为各地军政长官。第二次直奉战争后,东三省老巢之外,第一块落入奉军掌握的地盘便是「热河特别区」。第五军副军长阙朝玺乃奉命率两个奉军混成旅及若干地方部队,出任热河都统,驻节承德。

    第二块落人奉军掌握的则是直隶省(今河北)。第二军军长直隶人(满族)李景林乃奉命出任直隶督办,驻节天津。所辖奉军及改编后的地方部队凡六万余人。

    自北向南的第三块地皮,便是山东了。一九二五年四月,第二军副军长、山东人张宗昌,乃衣锦还乡出任山东督办。

    张宗昌(一八八一一九三二)少年贫困,「跑关东」(山东人去东北谋生的习惯语)谋生。曾在海参威卖过烧饼,在东三省当过「胡子」,并学会了一些下等俄语。嗣后经过招安当兵等一系列行伍过程,终于能在直皖各系军中逐渐升迁,最后回东北投老少帅,至此竟做了山东督办。他所统率的除少数正规奉军之外,也改编了大批直鲁两省地方部队,号称「直鲁军」及少数「白俄军」。盛时竟拥众十万以上。虽然这位出名「三不知」的「狗ròu将军」,并不知道他自己有多少兵,多少老婆,多少银子。

    一九二五年初,张作霖以张宗昌凶猛善战,又在长江流域有作战经验,乃予以「苏鲁皖剿匪司令」名义,嘱其挟前「淞沪护军使」、因战败而投奉的卢永祥,挥军南下。张、卢于一九二五年初击破直系齐燮元军进占南京。卢永祥并于南京一带网罗一些淞沪旧部增组「宣抚军」,仍以张宗昌为总司令,率军循沪宁路东进。一路取常州、夺无锡、占苏州,终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底占领上海;再循沪杭线南进,与直系另一悍将孙传芳(一八八五一九三五)所部相持于沪杭之间。奉系势力发展至此,可说是臻于极盛了。然奉军此次南进远及苏杭这块天堂地区,张宗昌实居首功。

    因此当张宗昌得胜班师之际,论功行赏,张作霖乃授意段执政将山东督军郑士琦他调,遗缺就由张宗昌这位民国史上的「标准军阀」递补了。张宗昌督鲁一督三年,直至「济南惨案」(一九二八年五月)bào发之后,才被北伐军赶出山东。最后被白崇禧在滦东缴械,始结束了他的政治生命。一九三二年他返鲁扫墓,误入韩复(上矩下木)的圈套,终被qiāng杀。

    一九二五年四月张宗昌北返督鲁时,张作霖乃派心腹智囊总参议杨宇霆任「江苏督办」,第一军军长姜登选为「安徽督办」,并统率长江下游的奉军。

    奉军既占苏、皖,则奉系此时所夺地盘已扩及八省三市关外:黑吉奉热(热河是省级特别区);关内:冀鲁苏皖,及北京、天津和上海。天津上海在政治区划上虽直属冀苏二省,其实际影响力较其母省容有过之。

    以中比西,则此时的奉系地盘较中古欧洲的「神圣罗马帝国」或近代西欧之英法、德、奥、意、荷、比、西八大列强疆土之总合犹有过之。

    奉系此时拥有精兵三十七万人,陆海空军俱全,训练、装备、补给皆举国无双。奉张父子之权力,至此可谓登峰造极了。

    就在这奉系势力如日中天之时,民国史上最大的国耻之一「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五月卅日)在上海bào发了。一时举国沸腾。学运民运的目标都集中于「打倒帝国主义」,而上海的各国租界也就成为众矢之的了。正当这华洋对峙,双方于春申街头摩拳擦掌的紧要关头,少帅张学良奉老帅之命,忽于六月十三日率奉军精锐两千余人,进驻上海。这时被中国工运学运吓惨了的英法租界当局,见奉军入沪,竟联衔向少帅要求派军人驻租界加以「保护」。

    此次中国军队进人租界,不论各方解释如何,也是中国租界史上的创举。这时的少帅,年方二十五,官拜中将,风华正茂,其为人也,又面如冠玉、潇洒风流。周旋于五光十色的十里洋场之中,真是如鱼得水。

    在一次前国务总理唐绍仪女公子(顾维钧博士的大姨子)的高级宴会上,他这个「小把戏」也结识了其后名播国际,在西安事变中发生决定xìng作用的蒋夫人宋美龄女士。没有他夫人于凤至的这位「结拜姊妹」的不时翼护,则汉卿在其后五十年的「管教」期中,也就要辛苦多了,危险多了。此是后话。

    郭松龄叛变的历史意义

    不过话说回头,这时不论奉系势力是如何的强大,它终究是个「北洋军阀」的一支。它上下所搞的还是刘邦、项羽那一套穷兵默武、逐鹿中原。谁把鹿捉到了,谁就做皇帝。这个老套套,在「民国时代」就不够用了。

    知父莫若子。张学良总喜欢把他老子与他的上司蒋中正作比。他说前者是「有雄才、无大略」;后者是「有大略、无雄才」。所以他二人是各以短取败,要各以长相辅就好了。

    「雄才」者何?「水浒」英雄,「说唐」好汉也。隋唐之际最大的雄才,便是秦王李世民了。「大略」者,建国方略、建国大纲,民主专政、农村包围城市等等是也。换言之,你得对你自己的政治措施、政治布局有认识,有远见,有策略也。斯为张老帅之所无。他老帅口口声声要「以武力解决长江各省」。长江各省,真的被他武力解决了,则「以暴易暴」耶?这点他就讲不清楚了。讲不清楚则不但长江各省武力解决不了,他用武力强占的苏皖二省,在一九二五年秋又被南方军阀孙传芳等夺回去了。军阀失之、军阀得之,于我老百姓何有哉?这就是没有「大略」的毛病了。

    再者,对白己的政治措施无认识,则连自己内部的问题,都无法解决,这样就bào发了一九二五年冬的「郭松龄倒戈」的闹剧。郭松龄(一八八二一九二五)于一九二五年(民国十四年)十一月廿二日,突然叛奉自立,号称「国民四军」或「东北国民军」。历时不过一月零一天。虽是昙花一现,而功败垂成,意义深远。当时若天如其愿,在东北取张而代之,则其后guó mín dǎng的联俄、容共、北伐、清党一连串的历史故事,也都不会发生了。今日的中国甚至整个东亚,也不是这个样子。「历史的偶然xìng」,可不信哉?

    郭松龄叛变是怎么回事呢?简言之,它是奉系内部矛盾的表面化;而奉系内部矛盾又是当时整个中国内部矛盾的一部分。盖奉系在本世纪初年张作霖接受招安开始,二十年中他们就建立了一个伟大的「神圣罗马帝国」,在这帝国之内因而也就派系丛生。而派系中矛盾最尖锐的盖有三大集团。第一是随张作霖招安而来的「元老派」,包括张作相、张景惠、汤玉麟等人。这元老派原是一群绿林豪杰,略识之无的老粗。当他们觉得他们的帝国之内需要充实一批新人材时,他们便延揽了一批留日归国的「士官生」这是当时中国各省区的普遍现象(只有袁世凯的嫡系「北洋六镇」是个例外。袁不用士官生)。士官生既在地方武力中得势,奉军中因而也有一个「士官派」。它在二○年代的首领便是杨宇霆(一八八五一九二九)。士官派本依附于元老派,渐渐地它却掌握了元老派,成为奉系中的当权派。至于奉军的中下级骨干,则又是「陆军大学」和它自己「东北讲武堂」训练出来的毕业生。无形中他们也就形成一个强有力的「陆大派」或「讲武堂派」。这一派的精神领袖原是该校一九一九班毕业生张学良。而张学良是「少帅」,是全军的副统帅,职责繁多,又欢喜声色狗马,不常在军中,因此他们的实际领袖便是出身陆大并曾任讲武堂教官的郭松龄了。郭松龄掌握了「京榆司令部」,也就掌握了奉军精锐。

    上述三派在奉军之中不特时为权位而倾轧,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倾向亦大有不同。要言之,则元老派与士官派早已形成一个官僚集团,在位攘权;思想生活也都比较保守,甚或腐化。而讲武堂派则比较年轻、笃实,所受当时的潮流如「十月革命」(一九一七)和「五四运动」(一九一九)的冲激也很大。他们反对祸国殃民的内战,同时对元老派的旧军阀统治,也有反感。其中尤其是郭松龄影响最大。郭的夫人韩淑秀是学风比较新颖而激进的燕京大学毕业生,与冯玉祥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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