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是这么没耐性。好好一个池子，现在只能见到庸俗，再看不到鱼儿闲游，清雅淡然的风格了。”
是梁下君，他正从前方走来，踏着一地碎石，步调款款，不急不慢。
秦淼忍不住问他“人间便是这样庸俗，仙界却是清雅淡然，你的意思是说你喜欢仙界多于人间？”
秦淼这句话问得有些犀利，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里发闷，就想问问梁下君，是不是不喜欢人间，也不喜欢他。
娘死了，爹也死了，他一直以为那个家只剩下他一个人，许是努力习惯孤独。可事实告诉他他还有亲人，他的父亲还在世，他也可以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纨绔闯祸惹麻烦，然后让父亲擦屁股。他心下涌起极大的喜悦，可这喜悦被天长地久的孤独压抑住，他不知所措了。
秦淼五岁的时候梁下君便离世了，离世之前，因为娘的死，他活得浑浑噩噩，从没管过自己，走路，吃饭，写字秦淼都是一个人摸索着学会的，梁下君从来只会靠在那株枯死的野桃树上，日日看着手里一枝野桃花发呆。
那只野桃花，他曾经戴在了娘的头上，淡淡的粉色，花瓣柔软，它似乎永远不会枯萎。
许是感受到秦淼的不安，梁下君说“我一直是个庸俗的人。”
秦淼一怔，半晌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脸色竟微微发红。很小的时候他和梁下君的相处模式从来都是他话痨梁下君沉默，渐渐的，他也变得寡言少语，鲜少与梁下君说话。
秦淼喉结上下动了动，问“你你这些年还好吗？”
梁下君摇头“不怎么好。”
是因为思念娘和他吗？秦淼心里一暖。却又听梁下君说“梁上君又懒又蠢，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需要我来弄，我怎么可能好过。”
“”竟然是这样。“你你不问问我吗？”秦淼微侧过脸，双手交叉抱着后脑勺，似乎这样能显得他很自然。
“问你什么？”
“”
梁下君好像反应了过来“哦，对了，你今年是二十岁了吧？”
“是。可是，这个也需要问吗，年龄这种东西，你不是应该记得很清楚吗？”
秦淼很不满。虽说梁下君作为秦淼的爹的身份存在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了，但他好歹也为人父母过啊。
梁下君说“谁说的！那你说说我今年多大了。”
秦淼噎住，他的确不知道梁下君的年纪，他甚至连梁下君的生辰之日都不知道。
“你看吧。”梁下君的面上有一丝得意。
秦淼却生了气“是，我是不知道，因为你从不给我知道的机会。你不和我说话，不陪我长大，让我活得就像一个没爹的孩子一样。这些年我以为你已经不在这世间，在阴间排队等一个重新投胎的机会，或者已经转世，成了一个年纪比我还小的孩子，可是都不是，你在仙界活得好好的。这十五年间，你有想过去人间看看我吗？”
梁下君静静听着，听到最后，几乎不带任何思考的说“我没有想过要去看你。”
秦淼如遭重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我其实挺讨厌你的。”梁下君继续说，“你明明是我生的，却长得比我好看，你娘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事事以你为先。她舍不得让我抱你，去哪里都带着你，你虽是我的儿子，可我仍然烦你。而且你是个男孩。我是盼着生个女孩的，直系的命运，到我为止就好了，没想到天意让它延续到了你这一脉。你即将开始残酷的人生，而我残酷的人生即将结束，我不知该如何助你，我怕死，也不想你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命运，于是我选择讨厌你。”
梁下君口口声声说讨厌秦淼，可秦淼从他的声音里根本听不出讨厌，有的只是无奈和放弃。
“那时唯一庆幸的是你娘会比我先死，不然靠她一个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你。”
“”处理原来他那五年孤苦的岁月就是他亲爹对他的处理。
“你娘生了你之后，因为命不久矣，每天都会推算你的未来。算你什么时候换牙，什么时候会说话，什么时候娶妻，什么时候生子，一生会遇到哪些贵人，又会惹出什么祸端，她算了很多事情，也暗暗做了很多事情，但她从来不和我多说，什么也不告诉我，包括她什么时候死，她生前去妖族做了什么，还有她去地窖的事。她跟我说她要去买簪花的，后来有人告诉我她死了，出去买个簪花怎么会死呢，我当时还生那个人的气，以为他骗我。可她就是死了。”
连濯在地窖由生到死，秦淼可以说是亲眼目睹，他重重吸了一口气，将胸口的悲痛冲走“我可以抱一下你吗？”他向前走了一步，这个他埋怨至今的男人实际上也不容易。
“你走开。”
梁下君豁然向后退了一步。
秦淼张开的双手停在空中，尤其惹眼。
他在心中发誓再也不会同情眼前这个人。
梁下君从袖口掏出一枝野桃花“你应该还记得这个吧。”
秦淼自然记得，在藏尸间的那个梦里梁下君亲手替连濯戴上的那枝，也是连濯死后，梁下君睹物思人的那枝。现在看来，依旧和这春光契合，绽放地灿烂饱满。
“嗯，娘戴过。”
梁下君奇道“你怎么知道你娘戴过？”那时候，秦淼还是襁褓婴儿吧。
秦淼也懒得多做解释，只说“猜的，娘要是没戴过，你肯定不会留着。”
“这枝花这么多年来从未枯过，我一直纳闷，后来向花花公子请教，他告诉我这花里住着二灵，一灵是魂，另一灵是魄。这里的仙人都奇怪为什么我一死去便能登仙界，以为我在这里找到了靠山，我一开始也不知道。”
秦淼声音发抖“莫非，娘将她的一魂一魄注入桃花枝中，让它们引渡你成仙？”
这枝桃花的不朽，和天戈的出现如此相似。
“怕是不止。我身前从未接触过道术，成仙之后却能画符，能摆阵。”梁下君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这一身本事，不用说也是你娘给我的。”
“娘应该是不希望你饱受轮回之苦，所以才助你成仙。”
“你觉得她做的对？”
梁下君问得奇怪，秦淼有点懵“没什么不对的。”他若是遇到喜欢的女子，也会希望她生生世世活得好好的。
“她什么都不告诉我，她都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难道你不愿意？”活着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至少秦淼是这样认为的。
梁下君说“这有什么好愿意的，好不容易死了。”
“”
秦淼想，就像梁下君不了解他一样，他也并不了解梁下君。
秦淼取下腰间的锦囊，拿出血珠，血珠从桃花枝上嗅到同类的气息，一咕噜跳上去，在花朵上窜来窜去。
“这是？”
秦淼说“这里边有一部分娘的魂魄。”
梁下君盯着那颗血珠，血珠跳了一会儿，似乎意识到梁下君的注视，慢慢停止了动作。
梁下君不动，血珠也不动，彼此之间就像是在对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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