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躺在病床上，身上裹着一圈圈白色绷带，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稀稀落落的枯叶发呆，眼睛里除了茫然再没有其它情绪。
这是一间普通的双人病房，还住着另一个被车撞断了腿的女人。不知经历了多少病人，本该是惨白的墙壁早被沾上了许多黑黄的痕迹，不大的房间也被病友的亲人塞得满满当当：水果、饭盒、脸盆、被褥……
嘈杂，世俗，充满了烟火气。
走廊里躺着许多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住在病房的病人，热热闹闹像个菜市场，各种南腔北调此起彼伏。
张明听着想笑，却笑不出来。药效过去了一些，他被撞断的腿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刺痛，密密麻麻而又绵绵不绝地刺激他脆弱的神经。
他拉过被子蒙住头，咬牙忍着，将嗅觉暴露在医院白色的药水气味里，希望能冲掉一些自己身体上的折磨。
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张明的意识有点恍惚，藏在狭小的被窝里，逐渐忘了自己身在何地。
…………
张明是个孤儿，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父母，也很久没再想过这个问题。
三岁时，他被人扔在了孤儿院，因为从娘胎里带来的心脏病。
病不严重，立马死不了，可也不会自己好。他不能太激动、不能大笑大哭、不能放肆奔跑、不能……
总之有许多事不能做，有许多情绪不能有，只能娇养着。
他父母显然没能力养个病公子，只好把他扔给国家。但孤儿院也没能力，唯有尽力地给他口饭吃。
这是个中部小城，不拔尖也不落后，日复一日从没有人念起。不管电视还是网络上各种慈善活动，永远拐个弯儿绕着走。
所以哪怕他身上的病也许做个手术就能好，因为没钱却只能拖着，拖着拖着拖到了他十八岁。
也许是老天爷可怜，张明还是磕磕碰碰地顺利长大成人。院长给他取了名字，叫张明。
父母只生不养，院长就让他跟着老天爷姓，名也随处可见，大街上随便掉块砖就能砸到一个“小明”。
张明倒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看法，不是很讨厌，也没有特别喜欢。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只是大海中毫不起眼的一滴小水花，普普通通平平凡凡。
张明一直住在孤儿院，身边的小伙伴儿来来去去，很多都被领走了，他却从没人过问。
再长大一点，连院里的小伙伴都不乐意和他玩。因为院长说了，小明身体不好，大家不要惹他生气。
不能惹他生气，也就不能惹他开心。
张明只能一个人自己陪着自己长大了。
小时候他还会觉得委屈，小朋友们不带他玩，就躲着偷偷掉眼泪。可院长总是让他别哭，孤儿院经费紧张，要是他发病了，可没有钱去治。
于是张明慢慢不哭了，他知道自己要呆在一边儿，不能被别人碰到，因为——“没有人能负这个责任”。
张明很小就知道，自己只是个责任，也是个负担。
一个负不起的责任，一个抛不掉的负担。
…………
不过就如大部分习惯独处的人一样，与外部世界没有分界线的隔绝，让张明习惯了在各种书本中去窥视这个世界的模样。
别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文字中一幕幕上演。让人跟着沉醉，却有有种清晰地距离感，那是些陌生的人，一些陌生的故事，却隐隐约约能勾起人的某些共鸣。
现实中没有感情，只好跟着别人的笔去临摹情绪。张明已经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了看书，或者算不上喜欢，而是一种没有余事可做的孤单。
还好孤儿院里其它的物资不多，书永远是捐的最多的。新的或旧的，诗歌或小说，崭新的或涂鸦的……
张明长大后不记得是哪个大人最开始教自己认字的，只是记住且习惯了看书。
所以他读书后的成绩一直都非常好。
如果说在孤儿院时是小朋友们躲着他，那上学后就是他融不进同学们的集体了。他默认了自己是不一样的，不能激动不能生气不能大笑。所以每次有人想靠近他，张明都会下意识地躲开——他怕给别人带来麻烦。
大家都是娇生惯养的小皇帝，气性也挺大，既然张明不喜欢，慢慢地也就没人再乐意去贴他冷屁股。
在学校的张明，就像在孤儿院里一样，“孤僻”“冷漠”成了伴随他的标签。小学、初中、高中，直到他以那个小城最好的成绩考上这个国家最好的大学之一，张明都没有交过一个朋友。
他一个人，孤独地从幼儿成长为一个男人。
*
虽然在录取的时候，学校招生部就说好，会以奖学金的方式解决他四年的生活费和学费，家乡的相关部门也给了一笔颇为丰厚的奖金。但张明还是在开学后不久就找了一份兼职——给两个初中生当家教。
张明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同，他不仅没有任何倚仗，反而接受了许多恩情。即使没有人让他偿还，他还是想尽快能自己养活自己，更何况他也想攒钱治好自己的病。
可是谁想到呢？第一个学期还没过完，张明就在赶去给学生上课的途中遇到了车祸，整个人直接被撞晕了过去。
等醒过来时，医生告诉他两条腿被撞断、腹腔破裂、脑震荡……
张明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难不成上辈子是个侩子手造了太多孽，这一世就是被虐来赎罪的么？
不幸中的万幸，肇事司机还算负责任，一路心急火燎地帮他办理住院，交钱也挺爽快。只是那男人家境也是一般偏上，虽然能积极赔钱，但显然不会顾虑张明住的舒不舒服这样的问题。
所以等张明稍微好一点，就被转移到了这个多人病房，和里里外外这一大群病友共处，勉强还算和谐。
…………
住院这么些日子，也就他们班班长提着个果篮，代表班上老师和同学来表达了一下慰问，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亲朋好友来探过病。
张明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一方面是他身体不好带来的习惯，导致和同学们有距离；另一个就是他不太会做人，平时自个儿把自个儿当隐形人，等有事时也别怪没人来上赶着表达关心。
若是一般人，一辈子活成这样、遭了这么多罪，不说心理变态，抑郁愤恨总是难免：凭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我？世上坏人这么多，干嘛盯着我一奉公守法的老百姓不放？要遭报应的人大街上遍地都是，怎么轮都轮不着自己吧？
可张明是一般人吗？他显然不是。刚开始几天他也伤心生气过，不过瞧着肇事司机一路垂头丧气恨不得做牛做马的样儿，他竟反过去安慰人家了。
本来按道理，这事其实是他自己的错，谁让他急匆匆的闯红灯呢？所以被撞了也是命。
那大哥看他这么好说话，心里更不好受了。再看住院这么些天，别说亲友，连阿猫阿狗都没来过，更觉得张明小小年纪太可怜，倒从来没为在医院给他花钱说过二话，知道张明腿断了不方便，还特意请了个膀大腰圆的男护工伺候他。
张明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是在等死还是等活，他也不知道接下去该干嘛。
一个大好青年活成这样挺没劲的，可这又能怪谁呢？好像谁都不能怪。
他那不负责任的父母虽然生而不养，但国家接过了养育他的重担，勉强也算对得起他；这么些年，虽然没有半个朋友，可大部分原因是他自己作，不懂怎么和人交朋友；至于这个车祸？更是他不遵守规则撞了别人的车……
这么一想，他躺在床上成了活死人，竟然连一个能去恨的人都找不到。
人世的可悲莫过于此了：没人爱你，也没人恨你。你没人去爱，也没人去恨。这世上几十亿人，没有一个与你有关。
无人牵挂，也无人嫉恨。就像一滴透明的水，洒下去时不能激起半点水花。
张明闭着眼睛，一边忍痛，一边在心里笑自己：真尼玛是个傻X！臭傻X烂傻X大傻X！！！
…………
“医生！医生！快来啊！看这个小兄弟……”
“怎么了……”
“啊！他怎么脸都是青的！妈呀太吓人了！”
“……让让、让让，小吴，赶紧准备急救……”
……
走廊和病房里来来去去的人，依旧在为这个素不相识的病人做最后的努力，但张明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据说人到死的那一刻眼里会停留在这辈子最难忘的景象，逝者的灵魂会带着自己的牵挂重入轮回。
可张明紧紧闭着眼，什么都没看见。
*
张明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外面隐约有人说话，房间里却没有一丝亮光。
他还纳闷，本以为自己死定了，难道是医生们救活了他？
张明张了张嘴，想喊人，可一开口嗓子只能哼哼叫，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他又尝试从床上起来，但手脚好像不是他的一样，一点知觉都没有，别说站起来，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
张明忽然害怕起来，使劲想翻个身，哼哧半天，脖子都憋出青筋了，整个人还纹丝不动。
他绝望了，靠！别是变成植物人了吧？
就在张明自顾自和自个儿较劲时，脑海里忽然出现一段诡异的声音：
【系统载入程序启动……】
【载入程序加载中……】
【载入程序完成】
“玩家您好，欢迎进入‘自由人生’系统，我是客服10738号，很高兴为您服务，接下来的任务将由我全程辅助您完成，如果满意的话，任务结束后记得好评哦！”
张明：？？？
什么鬼？
“亲，我是您的专属客服10738号，不是鬼呢～”
张明：“你能听到我心里想的话？”
“亲，是的呢，在系统内部，不用开口说话，就可以借助脑电波直接沟通哦！”
张明：所以我不是成了植物人，而是成精神病了！这是人格分裂？
“亲，您不是精神病……”
“好了，求求你不要在开口闭口亲啊亲的，不管你是什么东西，能不能好好说话，别搞淘宝风！”
这语气真是让人头疼，平时网上打字还好，冷不丁有人在脑子里用这种语调说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可张明说完这句话后，等了半天，脑子里的声音却再也没出现。
“……那个什么38，你还在吗？”
他睁着眼睛在黑暗中躺尸，不能动又不能说话，心里有些发毛，只能主动找那个什么系统的客服搭话。
“……我在。不过我不是什么东西！也不是什么38！我是客服10738号！”
张明感觉到对方好像生气了，语调不再是电商风，变成了一个很正经的青年男声，声音听起来还不错，只是自我介绍时有些气急败坏的感觉……
张明还在胡思乱想，客服10738号忽然念出大段像简介一样的东西：
“‘自由人生’是特地为死亡时对自己这一生心有不甘之人开发出的系统，采用最新科技与海量数据，模拟最真实的人生历程。在系统中，玩家随机在不同世界扮演不同角色，完成各项任务，体验由自我选择的真实人生。系统中每一种奖励和惩罚都来自玩家自主选择，最大限度还原‘人生而自由’这一理念。是甘心认命还是奋力一搏？是泯然众人还是傲视群雄？无数种人生结局等您抉择， ‘有所付出，必有所得’！‘自由人生’系统欢迎您的到来……”
张明沉默了，他又不蠢，自然听出了这段话的含义。
“所以……我确实是死了，是吧？”
客服10738号言简意赅回答他：“是的。”
张明忽然笑了，自嘲式地轻叹，
“我以为自己一点也不怕死，毕竟死对我这种废人来讲是解脱，原来真到那一刻还是会不甘心吗？”
客服能感知他情绪低落，没有出声打扰。
“要是我放弃这个游戏会怎么样？再死一次？”过了一会，张明才回过神来，问了一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请您知晓，任何人一旦进入系统都不能放弃。在系统中死亡也不是结束，若未完成任务死亡，则一切会重新开始。所以我建议您还是完成任务为好，因为……”
客服说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为什么……”
张明心里忽然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客服10738给他传了一份类似人物小传般的资料，现在这具身体的一生，清晰印在张明脑海里。
张明看完之后呆住了……
知道真相的系统客服也有些不忍，“就如您见到的那样，如果不能完成任务，只能一直保持现在的状态。”
‘现在的状态’是什么状态？
这要从张明现在这具身体的身份说起了。
系统给张明安排的世界，是一本纯爱打脸型小说，故事背景在一个架空的朝代，名叫大燕，主角卫峙，身为皇子却地位卑微，不得皇帝喜欢。
卫峙性格暴戾狠毒，善于伪装，一路隐忍发育，最后登上皇位，把所有欺辱过他的敌人狠狠踩在脚下报复。
而这具身体，名叫齐安，是靖国公第三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嫁于卫峙为男妻。
靖国公位高权重深得帝心，齐家世代高贵门阀，齐安生母为先帝之女，按理来说，齐安生为靖国公和公主的嫡子，身份高贵、家世显赫，自小又聪慧乖巧，怎么看怎么都应该是天之骄子才对。
可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齐安五岁那年，突染怪疾，一场高烧，直接将国公府好好的一个麒麟儿，一夜间烧成了傻子。
皇宫和国公府这些年遍请天下名医，都没让能齐安好转。而靖国公嫡子是个痴呆儿的传说，基本已经传遍燕国。
去年冬宴，代管后宫的贵妃向皇帝进言，五皇子卫峙年岁渐长，该合议人伦大事。不知她怎么说的，竟然说动皇帝将靖国公府上痴呆的嫡子，赐婚给五皇子。
由于大燕开国皇帝曾亲封自己一位贴身侍卫为皇后，所以大燕男子之间历来也能如男女一般婚嫁，只是公卿侯府，为子嗣考量，很少会娶男子为正妻。尤其是齐安痴呆天下皆知，皇帝将他赐婚给卫峙，无异于当着天下人的面狠狠作践他这个儿子。
向来睚眦必报的卫峙，对这个痴傻男妻更是厌恶不已，刚登基不久，就将靖国公全府上下，包括齐安在内，以叛国罪尽数腰斩。
而张明穿越过来的现在，就是齐安与卫峙成婚的前一天！
他成了一个说话只会“啊啊啊”、走路手脚分不清、又怕生又怕光、连解手都不会，智商只有五岁的……弱智？
张明：？？？
“老天爷！我上辈子是%&*&%&*@#￥@了你全家吗？？？”
客服10738号忍不住给了宿主一个发自内心的真诚祝福： ……请您节哀～龙腾小说免费小说阅读_www.ltxs.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