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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大白猫,小地瓜

作者:烽火戏诸侯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齐神策站在窗口,望着那位盘膝而坐坐而论道的动人女子,眼神痴迷。兵荒马乱之际,国家不幸学问兴,上阴学宫临时接纳了广陵道那边渡江而来的许多逃难士子,稷下学士立即达到了近万人,稷上先生也首次突破了六百人,这个数目,比起学宫在大秦和大奉两大王朝最为鼎盛时还要夸张。在这个狼烟仿佛近在尺咫的当下,学宫犹如人间净土,不闻马蹄兵戈,依旧是先生授课学子听讲,此时窗内屋中那位稷上先生,是学宫近年来最受欢迎的学问大家之一,现在她每次讲解声韵格律之学,必定是人满为患,不论寒暑,屋内没了席位,窗外站着便是,就像齐神策身边,就拥挤了许多不知到底是听课还是看人的学子,个个聚精会神。齐神策毕竟是泱泱齐家的长房长孙,又是上阴学宫名声大噪的风流人物,当他来到窗外,很多原本占据近水楼台的学子都不得不悄然让出位置。齐神策望着那位许多小辈稷上先生也要敬称一声鱼大家的腴美女子,没来由记起去年那个隆冬大雪的黄昏,那个当时齐神策不知其姓名的白发年轻人,私下造访学宫佛掌湖,两人有过一场暗流涌动的争锋相对,齐神策没机会抽出腰间那柄位列东越剑池名剑十二的“玲珑”,事后逐渐猜出那人身份后,以及那家伙的种种事迹在学宫流传,齐神策有过一段时间的心灰意冷,但是没过多久便振作起来,随着北莽百万大军压境西北,以及姜字大旗在广陵道上的高高竖起,齐神策愈发踌躇满志,他以往在学宫成绩一向出众,纵横术仅次于徐渭熊,兵学仅次于寇江淮,剑学更是学宫夺魁,既然寇江淮能够声名鹊起,他齐神策家世学识都不输寇江淮,何愁不能在乱世中趁势扶摇而上,一举成为家族的中兴之人?

    屋内,那将历朝历代音律纲领娓娓道来的女子穿石青色衣,裹淡红锦,腰间玉带束之,虽然盘腿而坐,但依然能够清晰看出她的体态婀娜,从头到脚,她那股风情如泉水流淌,令人惊艳,百看不厌。在她身侧有一座小香炉,别开生面,用鹅梨蒸沉香,既无烟火气,又沁人心脾,满屋雾霭袅袅,她身为稷上先生,得以独坐壁下,如坠云雾,恍惚如神女。壁上悬有十几枚未曾打开铺下的卷轴,她身边站着一位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在上阴学宫内是个孩子王,绰号小木鱼,爹娘俱是学宫先生,曾是北汉煊赫贵族,只是在春秋乱世里家道中落,如今一家三口生活清贫。小木鱼的爹算是叛出学宫的王大祭酒的半个门生,不知为何没有跟随王先生赶往北凉,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依旧在学宫内做那个囊中羞涩的教书先生,郁郁不得志,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安贫乐道了。

    齐神策与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听课学子不一样,他是真的在用心听鱼大家授业解惑,她在今年夏天刻印了一部《金廛对韵》,得到了当时还未出山入京的齐大祭酒赞誉,亲自为其作序一篇,在学宫内当天便告售罄,此书分上下卷,总计解字不过三十六,却包罗万象。其中许多佳句早已传遍学宫,像解“东”字时,有一句“女子纤眉,一弯新月;男儿气壮,万丈长虹”,解“忠”字时,有“秦帝大定一戎衣,大奉太平三尺剑”,但最让齐神策祖父感慨颇多的是解“江”字的“千山对万水,故国对他邦”。而且鱼大家独创训诂“小学”,整理出来了自西域梵音进入中原以来的音律变迁脉络,祖父原先对他这个寄予厚望的孙子放不下一位落魄女子颇有异议,最近已经有所松动,仍然不赞同,却也不反对。

    屋内,鱼大家正在讲解各朝各代的军伍战歌,羊角丫儿负责打开一幅幅卷轴,每一轴画上都写有或雄浑或悲怆的歌词,当代仅有两支军伍获此殊荣,一首是北莽南院大王董卓领衔的董家军,另一首则是北凉边军的《北凉歌》。齐神策清清楚楚感受到鱼大家在讲解北凉歌时,她那丝竭力掩饰的雀跃欢喜和随之而来的积郁茫然,齐神策穿梭花丛多年,片悠然返回敦煌城的视野之中。这期间,议论纷纷,满城的流言蜚语,各种传言漫天飞,有说是这位北莽“小女帝”的女子被慕容宝鼎垂涎美色,给掳走了,也有说是被女帝陛下召入了皇帐,承认了她的亲外甥女身份,反正什么光怪陆离的说法都有。好在这位城主消失了大半年,又重新从落魄汉一夜变成大将军的徐扑手中取回了权柄。

    巨仙宫内有一座并不显眼的庆旒院,种满芭蕉,不知为何向来是禁地,更奇怪的是这里也称不上戒备森严,相反,敦煌城的金吾卫都从不踏足此地当值巡卫。

    倒像是一座冷宫。

    此时此刻,外界传言已经与城主水火难容的大将军徐扑就坐在院中石凳上,除了坐在对面的敦煌女主人,连一名宫女丫鬟都见不着。

    徐扑,或者说昔年与北凉王小舅子吴起一同手握骑军大权的徐璞,正在给她详细禀报凉莽边境上的最新战况,北莽南朝那边三支精锐骑军分别进犯凉幽流三州,但是雷声大雨点小,除了南侵流州的那一支骑军露了个头,并且是两军对峙片刻即不战而退,赶赴凉幽两州的兵马就更是杳无音讯,不管敦煌城这边的死士谍子如何刨根问底挖掘密报,都得不到半点消息,要知道敦煌城的头号谍子都已经触及到了南朝一位仅次于持节令的大人物那里,仍然是无功而返,徐璞不相信这是什么狗屁的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要么是董胖子临时起意的阴谋诡计,要么是太平令早就谋划过的既定方针,不管是哪一种,徐璞都感受了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感,如果他是北凉边军的将领,他可以做到泰然自若,可他如今仅是北莽腹地敦煌城一个只能隔岸观火的“局外人”,难免会郁气满胸。

    那女子,既是北凉王府梧桐院的一等大丫鬟,也是世子殿下身边的死士,还是这座敦煌城的城主,更是北莽榜上有名的顶尖杀手。

    红薯听着那支打先锋南下进攻流州的骑军竟然不战而退,轻声道:“徐叔叔,大将军生前在凉幽两州苦心经营二十年,有老将燕文鸾把守幽州,如今褚禄山亲自坐镇凉州北关,董卓要先打流州是确认无误的,北莽要拿流州作为突破口,咱们北凉要以此做饵,各有所求,归根结底,似乎就是在看地利赢还是人和赢了。”

    徐璞平静道:“北莽若是铁了心真要死磕流州,无城可据无险可依的流州肯定守不住,关键就在于凉莽双方到底会在这个屠宰场被割下多少肉,在我看来,就算北莽在流州丢掉十五万精锐,只要我们北凉折损人数达到五万,五万,只要过了这条界,哪怕是只多一兵一卒,那这场仗北凉就已经输了。守凉州的西北和守幽州的北方,都是给离阳拖延时间而已。北凉,北莽,离阳,三足鼎立,离阳最耗得起时间和国力,北莽紧随其后,北凉最为捉襟见肘。”

    红薯忧心忡忡道:“三万龙象军全在流州啊。”

    徐璞感伤道:“这其实正是王爷在跟所有北凉百姓表态啊。戊守国门死战边关,到时候输了,战死之人,肯定会有一个姓徐的。”

    红薯问道:“值得吗?”

    徐璞没有回答。

    红薯自问自答,“很多事,说不上值得不值得。”

    红薯突然问道:“徐叔叔,那小宦官冬寿的习武资质如何?”

    徐璞笑道:“资质平平,只是根性纯良,武道一途,不是说只有天赋异禀才能修成正果。何况城主拣选出来的那部秘笈,本就不苛求先天根骨好坏,只讲究一个日积月累。”

    红薯咬了咬嘴唇,惋惜道:“不是没有立竿见影的武学捷径,只是都不适合这个淳厚少年,但是聪明伶俐的习武奇才,我又绝对不会放心。”

    徐璞点了点头,也感慨道:“人难称心,事难如意。”

    红薯看了眼天色,徐璞轻轻起身,准备离开这栋院子。

    红薯笑问道:“徐叔叔,我这儿还有几坛子绿蚁酒,要不你拎回去喝?”

    徐璞看了眼那紧闭的屋门,眼神欣慰,然后哈哈笑道:“心结解了,不用喝酒。”

    红薯目送徐璞离开后,转身走去屋子,打开大门,然后迅速关上门。

    屋内所有桌椅凳子都裹有棉布,还有一只似乎是用作小儿眠睡的精致摇篮。

    蹑手蹑脚走向摇篮的她,此时的笑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

    她蹲在摇篮前,轻柔称呼道:“我的小地瓜,快快长大,然后去吓你爹一大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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