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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烫脚

作者:小夜微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二十九岁的我,不会再问这种小孩子问题。

    即使我的境遇和当年很相似。

    瞧, 家里的顶梁柱倒塌了,财产几乎一夜之间消失、家被人搬空了,屋子被官府查封,我、婆母还有盈袖被官府的人逐出去, 流落街头。

    很凄惨, 是么?

    不, 比起生死, 这都不算个事。

    我知道不能哭,不能埋怨, 除了咬牙扛下一切, 别无选择。

    那时县令大人被押送上京,而梅濂则被关入了大牢,说是等上官的发落。

    锦上添花容易, 雪中送炭极难。

    在你落魄的时候, 多的是人过来踩你一脚, 占你便宜。

    没错,已经有人牙子跃跃欲试, 想要将袖儿买去, 也想把我介绍到富户家做妾婢, 听说县令太太已经被卖去山西那边了。再加上刘家人在后头坏事,我们三个妇人的情况十分不好。

    得亏这些年我的人缘不错, 我把盈袖和白氏送到关系挺好的友人家中,将自己存的体己钱全拿出来,从武行雇了几个汉子, 日夜守护着她们,同时,我不断地去衙门打听消息。

    只要人没给我杀了,我就有机会救下他。

    奈何羽林卫的嘴跟浇了铁汁似的,压根撬不动。

    白日我辛苦奔波,回去后还要忍受白氏的号丧抱怨。

    袖儿蜷缩在我怀里哭,问我:“哥哥会出来么。”

    我说会。

    可心里却虚,怕是难。

    那晚下了雨夹雪,屋子里又冷又潮。

    我心乱如麻,不断回想过去的十余年。

    人在一帆风顺的时候,很少会反思自己是怎么走来的,只有挫败后,才会回头看看,自己到底在哪里崴了脚。

    梅濂为何会下狱?因为他毫无背景,而且太过急功近利。

    我为何会沦落至此?因为我无权无势无钱,谁都可以踩我一脚,刘玉儿、白氏,甚至我的丈夫。

    正在我胡思乱想间,忽然有人敲门。

    我把熟睡的袖儿抱紧,问:“谁?”

    外头传来个沉厚的男人声音:“我家大人要见夫人。”

    那晚,我在府衙的密室里,见到了左良傅。

    密室外头守了两个拿绣春刀的卫军,里头很暗,有很浓郁的酒味,只点了一支蜡烛,左良傅坐在屏风后头,我瞧不清他的样貌,但听声音,很年轻。

    这小子年轻时贪杯,成亲后几乎戒了,因为袖儿不喜欢酒味。

    还记得我坐到椅子上,接过卫军递来的热茶,抿了口,没敢喝。

    羽林卫和司礼监其实差不多,都是皇帝为拢权和驾驭百官而设置的机构,秉笔太监落马,而今长安除了羽林卫的总指挥使,左良傅算是顶有权势的人了。

    我想了很多遍,他会问我什么。

    大概是梅濂的过往,知不知道县令大人还有什么收受贿赂行为。

    让我意外的是,他并没有这般问。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他笑着问。

    我一愣,手里的茶差点翻了。

    我知道左良傅手里握有生杀大权,梅濂这种微不足道的人,他松松手就放了。

    所以,我要不顾一切地同他求情。

    我还没开口,他又问了一句:“嫁这样的男人,不会觉得太委屈么?”

    “大人为何这么说。”

    我小心翼翼地问,紧接着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家大郎是个没本事的人,县令大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还请您高抬贵手,”

    屏风后头的左良傅嗤笑了声,打断我的话:“昔日国公贵女,如今沦为灶下婢,这际遇可真让人唏嘘。”

    那瞬间,我的呼吸仿佛都停滞了。

    我的身世,这些年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梅濂。

    羽林卫果然好手段,连这样机密的事都能查出来。

    渐渐的,我反而冷静了下来,看着屏风后那个高大的影子,笑了笑:“看来大人是冲着我来的,那好罢,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我有个妹子,她是无辜的,若我和她哥哥都没了……”

    “高妍华不是在十二年前就死在狱中了么?”

    左良傅忽然说了这么句。

    我再次愣住。

    他这是什么意思,长安那位是什么意思……放我一条生路?

    我试探着问了句:“大人既然深夜单独见民妇,想来有事情要妾身做罢。”

    左良傅笑了笑:“本官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

    紧接着,他就给我讲了梅濂的来历,还有盈袖的身世。

    原来,盈袖是梅濂从陈家别院偷出来的,这孩子,竟然是陈砚松的独生女。

    我仿佛知道左良傅想让我做什么,亦知道,梅濂此番肯定会化险为夷。

    果然,左良傅在说完这番话后,直接冲我挑明来意:“陈砚松马上就会和梅濂联系上,届时,梅濂会回云州,同老陈促成弟弟妹妹的婚事,梅濂的要求就是做一县之主,本官到时也会在背后运作,让他上位,当曹县的县令。”

    我知道做官做商到了左良傅和陈砚松这个位置,谋的,都是国家大事,不能问,不能说,不能参与。

    “大人想让妾做什么。”我问他。

    左良傅喝了口酒,说:“梅濂是个首鼠两端的人,心思又深,不好掌控,但将来可能会成为对付魏王的一个奇招,得安在曹县,本官要你替朝廷盯着他,上报他的一举一动。”

    我起身,给左良傅见了一礼,然后跪在地上,冷静地拒绝:“恕妾身不能答应。”

    “哦?”

    左良傅嗤笑了声:“你不怕本官将你带回长安?”

    我淡淡一笑:“如大人所说,高妍华十二年前就死了,您眼前的是如意娘,手无寸鸡之力的愚妇,陛下和东宫若是想要我的命,比捏死只蚂蚁都容易,我又能怎样?”

    左良傅了然地哦了声,又喝了几口酒,讥讽地笑:“你原本是有凤命的女人,哪成想沦落至此。十二年前杀了两个卫护,如今因为争风吃醋,谋害二房,一尸两命,倘若我将此事告知梅濂……”

    “大人何苦强人所难呢。”

    我莞尔一笑:“贱妇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参与朝廷大事,不敢做大人的棋子,大人既想告诉我家夫君,那随您的心意。”

    气氛忽然冷了,屏风后的左良傅没说话,沉默了很久。

    当蜡烛燃到尽头时

    ,一声鸡啼道破了黑暗,天蒙蒙亮了。

    左良傅拍了拍手,从隔壁的暗室进来两个蒙面的卫军,抬着个女人尸首,我仔细一瞧,倒吸了口冷气,认识,是逃走的李道婆。

    我当时紧张极了,亦害怕。

    不过数日的功夫,左良傅就已经将我来历查清,还将我做下的事查清,甚至将我谋算之事的唯一一个漏洞——李道婆,也给我补上了。

    就在此时,我听见左良傅打了个哈切,站起身,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我连忙低下头,跪的更深了。

    我用余光看见,他停在我身侧。

    “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左良傅淡淡道:“也罢,本官也不强求了,夫人以后好自为之,至于这李道婆,就当我送夫人的一份礼。日后,咱们还会见面,后会有期。”

    听见他走后,我登时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对的。

    瞧,陆令容给左良傅做事,落得个凄惨下场,多让人唏嘘。

    不过,我也想了很多次。

    即便当时我答应了他,帮他盯着梅濂,好像也没什么。

    一则,我并没有同他求前程或者冒犯了他的底线;

    二则,他把袖儿当眼珠子般疼爱,爱屋及乌,也不会对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府衙走出去的,走到门口,我看见了梅濂。

    数日的牢狱之灾,让他瘦了一大圈。

    他穿着不合身的半旧直裰,虚弱地立在台阶下,仰头,痴愣愣地盯着县衙地匾额看,眼里神色复杂,有不甘,亦有对来日的一种兴奋。

    他看见我出来了,上下打量我,目中含泪,跪下给我磕了个头,感激我这段日子的奔走,还有帮他照顾母亲妹妹。

    我说都是一家人,该做的。

    我们夫妻俩相互搀扶着,往回走,不惧风雨,各怀心事。

    忽然,梅濂问我:“那位大人把你叫来,问什么了?”

    我用手背抹了下泪,道:“问了几句盈袖的事,大概瞧咱们妹子漂亮,动邪念了。”

    紧接着,我扭头看他,问:“他问你什么了?”

    梅濂叹了口气:“没什么,不过是县令大人的一点琐事,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

    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我的过去,大抵已经知道了。

    他也不清楚,我知不知道他的过去,大抵,心里也有数了。

    我们都没说破,就想过去的十余年那样,不说、不问、不吵。

    在雨停之前,我问他:“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他揽住我,叹了口气:“回北方,袖儿大了,我给她瞅了门好亲。”

    二十九岁,就这样收场了。

    我的平静日子,从此也结束了。

    十三年后,我们两手空空,拖着疲惫的身躯和相互猜忌,又回到了北方。

    桃溪乡,很美的名字,是梅濂的故乡。

    该怎么形容三十岁的我?

    真的很累了,该怎么打比方呢?

    假如,你知道河底有金子,但河水湍急,浑浊不堪,你为了生存、为了梦,憋着气沉到河里,艰难前行,小心翼翼,可忽然踩到块尖锐的石头,你泄气了,水从四面八方袭来,把你淹没。

    前路茫茫,不知该去往何处;日子重复着贫苦和琐碎,不知如何救赎。

    我知道,越到这个时候,越要清醒。

    我和梅濂达成了默契,没有把福宝带回北方,因为前路福祸未知,这个孩子留给他外祖,是最明智的选择。

    梅濂是个很精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和陈砚松仇深了,不能直接将盈袖带去洛阳,必须得依靠左良傅的权势,来震慑住陈砚松。

    他还知道,陈砚松城府极深,本质是商人,时刻算计着利益,不会轻易选择朝廷或者魏王。

    所以,这中间的寸劲儿最难拿捏。

    左良傅要在出任云州前见陈砚松,洛阳不行,最好的地方就是桃溪乡。

    陈砚松要以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见左良傅,最好的地方亦是桃溪乡。

    梅濂充当了中间人。

    他将我们安顿好后,就去了洛阳,对白氏和盈袖说出去找活儿干,挣点银子,过年前就回来。

    白氏不知内情,虽说不舍,也得同意。毕竟家里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必须弄些银子回来。

    这蠢妇瘫了,成日家哭嚎,不是骂我命硬,克夫,就是骂盈袖是祸水,害得她家破人亡。

    我和糊涂人计较什么?

    北方苦寒,此番又弄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便是喝水的杯子都是问邻人借的,可怜了袖儿,手冻得通红,过去十指不沾阳春水,而今日日手泡进冰水里,给白氏洗脏了的衣裤。

    她问过我,哥哥到底做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我用梅濂头先嘱咐的话告诉她,好妹子,你的运气来了,当年咱们爹救了陈老爷,他家要和咱们家结亲呢。

    陈家是洛阳首富,袖儿肯定不会相信人家会让她当正头奶奶。

    我便顺着她的话头,说是贵妾,左右先把这丫头稳住再说。

    那段日子,乡里总有个恶霸前来骚扰,叫昆仑。

    那人很是混账,张口闭口要袖儿当他老婆。

    我哪里知道这人就是左良傅假扮的,更不知道整个桃溪乡都在羽林卫的监控之中。

    该来的总会来。

    陈砚松带着儿子上门了。

    别说,袖儿和她父亲还真挺像的。

    到底骨子里亲,陈砚松进门后,一眼不错地盯着他女儿,那和善温柔的样儿,你怎么能想到他是个冷血狠辣的人。

    也就是那日,袖儿的劫开始了。

    不是左良傅,不是陈南淮,是她的父亲。

    其实我很能理解陈砚松的想法,盈袖是他亲生的,陈南淮是他养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最完美的处理方式,就是让这两个孩子结合。

    如此,陈梅两家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他就能把两个孩子留在跟前,照看着,抚养着。

    谁知中间出了变故,冒出个左良傅。

    陈砚松和左良傅第一次交谈就崩了,左良傅直接抢走了盈袖。

    曹县发生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真真惊心动魄。

    我没想到,袖儿能从如此危险的乱局全身而退。

    我更没想到,左良傅心思会这般深,明着挑拨陈家和魏王的关系,实则利用陈南淮和高亦雄清理了朝廷的暗桩。

    陈南淮在曹县被伤的不轻,他先盈袖一步,回到洛阳。

    那时我和梅濂被“软禁”在陈府,亲眼看到这小子从颓废到慢慢站起来,并且信誓旦旦地同我和梅濂保证,以后绝不伤害盈袖。

    有时候,我真的发现血缘很神奇,陈南淮的阴沉和他哥哥很像,不过到底太年轻,经历的磋磨太少,没忍过这口气,最后伤了盈袖,亦伤了自己。

    那段时间,梅濂的前程几乎定下了,曹县的县令。

    陈砚松肯定得在他跟前放一个自己人,莲生。

    尽管梅濂在我跟前说了很多次,他此生不辜负我,对莲生不过应付而已,我也相信,因为他的真心很少,不会轻易给人。

    可每每看见他和莲生眉来眼去,我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还记得梅濂和莲生圆房的那夜,我喝了酒,坐在陈家的凉亭里,盯着湖面上的一叶扁舟,出神。

    陈砚松冷不丁出现,他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到我身边,小口抿着茶,叹了口气:“名门贵女落魄至此,令人唏嘘,不过能爬起来,把小家经营成这样,也令人敬佩,多谢夫人这些年帮陈某照顾女儿。”

    我知道,这句话是真心的。

    恶虎再毒,对自己的幼崽,总有几分恻隐之心。

    陈砚松问我:“这些年你过得好么?嫁给梅濂,不会觉得委屈么?”

    大概酒上头了,我嗤笑了声:“陈老爷怎么问的和左良傅一样,你们这是商量好了么?”龙腾小说免费小说阅读_www.ltxs.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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