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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2.文廷式

作者:柳锁寒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郑彩云跟着小梳子出来,被引到一处民宅里梳洗更衣。两个脸生的小太监反复叮嘱了她许多面圣的规矩,又有个侍卫模样的人来问她的籍贯年龄,一一记在册子上,盖了手印,方才乘上小轿子来到一栋洋楼旁边。

    郑彩云认出这里是四牌楼坊,洪钧在世的时候,她经常在这一代走动。数月不见,街角那栋灰扑扑的俄罗斯教堂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精致的小洋楼。西洋建筑高挑的天花板显得空间阔朗无比,精致的壁画和五彩的玻璃窗让人目眩神迷。墙壁上通了电的挂灯,散发出梦幻一样温暖又柔和的光芒。

    二楼厚重的橡木门大敞开着,她听见男子醇厚又活泼的声音:“把竹丝用木棒这样缠在灯泡的基座上,就会发光?太神奇了,是这样缠吗?”

    “我来,您不会玩儿这个,仔细电到手。呀!”女子说着惊呼一声,口里发出嘶嘶的痛音。

    “哼,你呀!还教训朕呢!”

    郑彩云跟在小梳子身后,瞧瞧抬头从两个侍卫中间的缝隙里望去,就见俊朗的男人拉起女孩的手,揉搓着通红的指尖,同时突发奇想:“这个‘电’挨到人真的会很疼吗?”他说着不待若桐反对,也蠢兮兮地伸个指头去戳那截露在外面的铜丝。

    “不要!”

    “别动!”

    若桐和郑彩云同时大喊。载湉吓得猛地一缩手,不敢动了。

    蠢死你得了!若桐脸黑如墨,碍于外人在,只能一把掐在他腰上:“有人来了!”

    小梳子已经摸清了做养心殿大太监的必备修养——时刻准备着,在皇上犯蠢的时候帮忙打圆场。于是他视若无睹地上前禀报道:“皇上,洪门郑氏带到。”

    “咳咳。”载湉正色道,“传她进来。”

    激动之下,已经一步跨进房间的郑彩云:

    光绪九年,年仅十四岁的农家女郑彩云在苏州卖唱的花船上,遇到了比自己年长三十岁的状元公洪钧,实现了从卖唱女到“公使夫人”的巨大跨越。

    如今,光绪十五年,二十岁的郑彩云在经历丧夫c被大妇扫地出门等一系列变故之后,却又意外地迎来了自己人生的第二次飞跃。

    只是这一次,却并非因为她的美貌。

    “娘娘要我帮忙接待意大利特使和法国公使夫人?”郑彩云难以置信地问,“为,为什么是我?”

    若桐笑着反问:“难道大清还能找得出第二个会四国外语的女人吗?”

    郑彩云不由一阵错愕。今天上午她还被人按在灵堂上扇耳光,连最最下等的奴仆也恨不得能向她吐口水,可是过了一个中午,她竟然站在这梦境一样的殿堂中,跟整个大清最尊贵的几个女人之一对话,并且对方还高看她一眼。

    这是怎样操蛋的人生际遇啊!

    “在欧洲,你是公使夫人,受到过德皇和丞相称赞的人物。在中国,你是出身卑贱的妾室,人尽可欺。”若桐缓缓勾唇一笑:“郑女士,你觉得是你错了,还是这个时代错了?”

    她没有用传统的“姨娘”c“夫人”这样的称呼,而是用了一个对方久违了的“女士”,郑彩云当场愣在原地,眼中雾气蒸腾。

    因天色渐晚,宫里派人来催。若桐起身戴了狐皮手套,自有人给她披上一斗珠洒金斗篷,戴了紫貂熏冠。

    小梳子见郑彩云还大刺刺地坐在椅子上,一点起身行礼的意思都没有,不由诧异地扯着嗓子咳嗽。

    郑彩云这才起身结结实实地行了个万福礼:“奴婢恭送娘娘。”

    若桐停步转身,摘了手套,向她伸出左手:“合作愉快。”

    小梳子呆滞惊愕的目光中,郑彩云双拳紧握思索半晌,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自己的右手放在她手心里:“合作愉快。”

    如果当时有摄影师有幸将这一幕记录了下来,这张照片在将来一定会价值千金。1986年,清光绪十六年的一次平凡又不凡的握手,未来整个中国最有权的女人和最有钱的女人正式走到了一起。

    与此同时,京城一栋黑暗的小屋里,十几个穿长衫的书生正提笔疾书,他们大都不过弱冠之龄,发须凌乱,脸上带着睡眠不足导致的疲乏与浮肿,但是眼神都奇迹般地放着光。

    半晌有一人拿着张纸起身问道:“道西兄,我学着上海《点石斋画报》那种图文结合的法子,为明日的报纸画了一副插图,你看看好不好,若好就顺带提两句诗吧。”

    文廷式起身接过一看,却是一则山西大雪的新闻配着一张饥民图,那图片上官兵抬着倒毙的尸首奋力掩埋,身后一个总兵模样的人满脸堆笑地向上级禀报:“这里没有灾民。”

    “好主意!”文廷式击掌赞道,提笔而书,“我笑苍天真慈悲,遍撒银霜掩饿殍。”

    “好一个我笑苍天真慈悲!天子高坐君城,只知标榜自己仁爱,不知黎民困苦,这种‘慈悲’可笑,可笑!”

    “师曾,你这话说得也有失偏颇。当今国家之乱象,绝非天子一人之责。咱们中国人用了几千年的刀枪棍棒,谁能想到会突然遇上一堆用枪炮战舰的洋人。你注意到没,这回意大利强租三门湾,朝廷派出的谈判人员跟前几次截然不同,我想这里面一定有皇上亲政了的缘故。”

    师曾亦是点头叹道:“要真是这样,国家甚幸,民族甚幸。”

    改朝换代毕竟是要流血的,中国人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要是换个好皇帝,就能少流血,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说话间,门口忽然有学生喝道:“你们是谁?干什么的?”

    屋内众人大惊,文廷式立刻打开虚掩的暗门,招呼学生:“快,快走!”

    师曾则是举起砚台候在门边,等到大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他便想也不想地用尽全力朝那人脑袋砸去,却被来人用胳膊一挡。

    砚台啪唧一下落地,砸脚背上了。

    “哎哟喂,我的亲娘诶!”文廷式顿时抱着脚惨叫。

    一群学生们看着两位老师“陷入重围”,纷纷撸起袖子,卷起书本就准备回头跟官兵拼个你死我活,结果却发现门口只站着一个人。

    巴雅尔无语地看着这群端起砚台砸了自己脚的书生,死活想不明白万岁爷要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干啥。

    “你们是‘浙江进步学会’的人吧?今天早上你们在城里贴报纸,已经被步兵统领衙门的人盯上了。官兵最多一炷香的功夫就到,想活命的就跟我走!”

    文廷式和师曾面面相觑,他们十来个人浑身上下加起来也掏不出一百个子儿,又是一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总不会有人费尽心机地骗他们去吃干饭吧?

    二人半晌一咬牙,招呼众人:“跟上,快走!”

    后院早有两辆马车侯在那里,载着他们在城里绕行两圈,发现无人跟踪,才慢慢地驶向了西四牌坊的一栋酒楼。

    包厢里早备好了两桌酒席给学生们享用,文c师二人则被引着往对街的洋楼来,二人看着这华丽的装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慢,慢着!”师曾停下脚步,端着手倨傲地看向巴雅尔,“你家主人,该不会是洋人吧。我们就是死,也不会承洋人半点情分的。”

    文廷式亦是后退一步,表示跟他共进退。

    巴雅尔看向这两个人的目光,活像看两个二傻子。

    “说得好!”楼上却有人击掌赞道。

    二人抬头看时,却见二楼悬空的走廊上,一个长袍马褂的青年公子,用胳膊肘撑在生铁雕花的复式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我笑苍天真慈悲,遍撒银霜掩饿殍’,这是哪位的高作啊?”

    呼~西洋人没这长相,日本人没这口音,看来是中国人。

    两人松了口气,文廷式上前一步拱手道:“正是区区不才之作,在下文道西,敢问阁下尊号?邀我师兄弟二人到此,有何贵干?”

    “免贵姓艾,请二位到此,只是因为拙荆(我脑婆)对二位所创‘浙江进步学会‘报道意大利强租三门湾一事,很感兴趣,有志助你们在京城长久办报。”

    师曾皱眉道:“你资助我们办报就是为了讨女人开心?国难当头,怎可儿戏?”

    文廷式却心里一动,能把他们从步军统领衙门手里捞出来,可见对方手眼通天。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能保证他们独立安全办报,管他是为了讨女人开心,还是为了讨狗开心。他想通了这一点,便按住师曾拱手道:“愿闻其详。”

    “很简单,没啥可详的。你们带着爷的信,去找太子太傅c鸿文阁大学士翁同龢。日后就住在他家里,你们都是文人,交流起来方便,缺什么,直接管他要就是了。他手里有京师同文馆的印刷作坊,别再半夜出去贴小报了。”

    哈?就这么简单?文c师二人再次面面相觑,半信半疑地接过巴雅尔递过来的信,走到外面对光一看。

    说是信,实际上就是一张很随意折起来的纸而已,纸上两行潦草的字迹写道:“老东西,交代几个人给你,安排他们进京师同文馆念书,务必养得白白胖胖,爷有大用。此致(就这样),望安(祝你安好)。”

    这可怕的称呼,这随意的语气,这连个落款和印章都没有的字纸,拿到翁府上,真的不会被打出去么?文廷式c师曾两人今日第n次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在心内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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